“생각대로 살지 않으면 사는 대로 생각하게 된다.”(One must live the way one thinks or end up thinking the way one has lived. - by Bourget, Paul.)
警察在進行龍山都更計畫拆遷過程中引發與拆遷戶的激烈衝突,造成至少五人死亡,二十餘人重傷。
拆遷過程引發火警中的五位罹難者。
在韓國,一提到”龍山”용산,原本令人聯想到的,不過就是美軍基地、性產業、交通要衝,以及電子商家。但是在2009年1 月20日之後,這邊又多了一個聯想詞語:「國家暴力」。因為當天發生了震驚南韓的「龍山慘事」(용산참사)。為了美化市容、重新利用與規劃都市空間等理由,首爾市開啟了一連串的都市「再開發」計畫。在龍山,計有四個區域被列入再開發計畫中。而此次的都更計畫,除了改變市容的用意之外,加強整頓並且有計畫的驅離與集中管理該地區的性產業工作,則是再開發計畫的重點工作。事實上此區之所以會成為南韓著名紅燈區的集中地之一,與鄰近的美 軍基地有著密不可分的關係。當然,只要是有都更計畫,就會有不願搬離的被拆遷戶,也自然不免會爆發警民衝突。該日,千餘名的警察在優勢警力之下,對抗不到五十名的拆遷戶並意圖進行強制拆遷工作,雖說這類的場景在南韓原本可說是習以為常,但龍山慘事之所以令韓國社會震驚,則是在於透過電視的轉播以及網際網路,讓民眾親眼目睹到那不知如何冒起的火海,吞噬了五位抗爭者以及一位執法者的性命。
1986年民主大抗爭中,在延世大學前被催淚彈擊中頭部死亡的延大學生이한열。
導演문정현 Jeong-hyun Mun,亦是其中一位透過網路視頻目睹整個經過的民眾。雖說,這樣令人震驚的場景對他來說卻似乎也不是那麼的陌生。他回想起1991年,正讀高校的他在上學途中,就曾親眼目睹了抗爭者的引火自焚事件;也回想到1987年六月大抗爭之際,鄰家就讀延世大學的이한열兄被催淚彈擊中頭部身亡的消息;更回想到1980年初,在自己故鄉所生的光州事件。只是如果說,這些悲劇事件不斷地反覆出現,原本就是是韓國歷史的循環宿命,那麼當初那些抗爭者如今安在?為什麼我們(或他們)不再與資本權力與政治權力對抗?難道說我們現在已經不再能做些什麼事情來改變這個世界?而抗爭運動是否已經變成無意義的行為?面對自己的冷漠與無感,他決定提起攝影機,拍攝這部紀錄片"용산(龍山)",並尋找這些問題的解答。
描述光州民主運動的電影「華麗的休假」。
文導演的意圖很明顯,雖然這紀錄片名為”龍山”, 他卻未紀錄整個龍山慘事事件的前因與後果,甚至連明顯的火燒場面亦未收錄其中,取而代之的則是不斷反覆跳躍的過去歷史畫面。他雖然剪輯了大到六月抗爭、光州事件、四 一九革命……小到首爾街頭的一人示威抗議運動,然而,他卻並未選擇煽情的將歷次抗爭的激情與火花收錄在影像之中;取而代之的則是透過對自己生活周遭那些曾參與過這些歷史事件者的簡短訪談,隱約的想要揭露出那些不再抗爭者為求溫飽的心路歷程,以及持續進行抗爭者所不能放棄與堅持抗爭的理由。透過他過份冷靜的影像,我們 可以從這些平面的歷史影像中,亦可隱約地找出韓國歷史的循環與連續性。2006年的春天到2010 年的秋天,恰巧我人也在韓國,因此本片中出現的許多場景,我人當時就在現場或是曾經去過現場,加上自身對於韓國歷史略有瞭解,因此還算能體會導演如此穿插安排的用心與用意。
對於導演如此的處理手法,與其說本片是紀錄龍山所發生的悲劇,或是紀錄南韓民主化的歷程,倒不如說是紀錄導演本身對於這些親身經歷的歷史的觀感。亦即:「看見了發生在周遭的這些悲慘事件,心裡覺得應該做些什麼,也想要做些什麼,但卻感到無力做任何事,最終也沒有做任何事」的心境。
零下十度下,為了抗議美牛,被層層警力包圍的燭火示威民眾。
影片末了,用新聞廣播的方式,列舉了一連串拍攝當時的社會新聞,從外國人收容所的火災事件造成九人死亡、雙龍汽車工會的抗爭、平澤美軍基地擴建的抗議……
諸多的社會新聞皆顯現出,這個國家仍不斷地反覆重演著悲情、抗爭與製造犧牲者。雖然,這些對於國家暴力的控訴是十分有力的,但,文導演最終還是沒能告訴我們的是,那他想要做什麼?以及韓國民眾能做什麼?
就一個紀錄片的角度來說,這部片的確能引起韓國人的共鳴,因為激情的抗爭,對他們來說早已是習以為常的生活常態。要不就選擇激情的抗議,要不就激情地 抗議抗議者的抗議。然而,對於更多的選擇沉默的人,究竟是為什麼沉默?其沉默的理由與原因何在?卻鮮少有人公開探討。我想,鮮少被探討的原因或許是因為這是一種「過於坦白且赤裸裸的自我揭露」。明明就知道那是不公不義的,明明就知道那是不合情合理的,為何我卻選擇迴避?為何我選擇不挺身而出?難道只因為那不是發生在我身上的事情?
然而,這樣的拍攝手法,對於不瞭解韓國歷史與生活脈絡者,就很難瞭解到導演拍攝此片的意圖。特別對台灣民眾來說,或許更是早已習慣對於社會的冷漠與無感。因此見到這個以抗爭事件為主題的紀錄片竟然如此之不具運動性,這種與想像之間的落差,很可能造成認為本片過於平淡與無所期待。
其實,這部片在平淡的敘述中,已經包涵了導演對現實的控訴與省思。其中我最喜歡的部份有三處。一處是大量地引用曾是386世代的現職執政黨國會議員的行徑;一處則是搭乘計程車時與司機的對話;最後一處則是抗爭現場執法者與抗議者間的對話:
一、一位也曾參加過民主化抗爭運動的國會議員,選擇投入執政的保守陣營,雖然表現出親民、愛民,並且
參與各項活動,但實際上卻是狹持著過去運動世代的光環與資產,進入了保守勢力所創造的完美的與美好的社會秩序想像之中。他參加了延禧洞文學會會館的開幕式,並且訴說自己也曾想過當文藝青年的同時,原本應該控訴與挑戰現實的那隻筆,似乎變成刻劃現實之美好的讚頌之筆。更吊詭的是,在會場隔壁則是最惡名昭
彰、最漠視人權的前總統全斗煥的住所。另外,當他粉墨登場,在電視節目中為了中風的無助老人的募款而高歌一曲時,雖然唱著的歌名是希望、他的歌喉說實在話
真也不差,但難道光靠這樣的一首歌就能此解決受難人民的苦痛和問題嗎?
二、導演與計程車司機的對話,更是經典中的經典。計程車司機表示,幾乎每位乘客都會對於當前發生許多的社會事件,表達心中的不滿,他本人更是認為MB政 權實在是相當的無能與無恥。聽了他所說得這麼一大段話,讓人誤以為這是有反資本主義傾向的左派司機,甚至馬上就要起身革命。然而當導演進一步問說:「那你覺得誰能解決這問題?」時,這司 機話鋒一轉,竟然說出他認為能解決現狀問題者只有一人,就是朴槿蕙!朴槿蕙何等人也?她就是掌握韓國軍事獨裁政權最久的,最保守威權主義代表的前總統朴正 熙之女。這樣對於現實的不滿以及對現狀解決方案的思索,表現出強烈的反諷性與極其吊詭式的反差。最後,導演下車之後不發一語,略為傾斜的鏡頭畫面,似乎亦表達出對於車上對談的震撼之情。
三、最後一處則是照著一位進行抗爭運動的婦女。她不斷激勵地控訴著國家的暴力行徑,執法的警官則不斷地勸阻她,最後甚至說出:「那又不是我們做的。」突然之間 我們發現,抗議者的抗議對象,從來就不曾直接出來面對抗議的群眾。過去光州事件,執行者的軍人其實是有意識地,並被強迫(或自願)深信光州市民是共產黨同路人,因此對抗之際其實是兩種意識之間的抗爭。但就我自己在韓國的經驗與親眼所見,近來面對可能發生大規模的集會抗爭時,首爾市政府優先派遣至抗暴鎮壓前線的,一定都是那些穿著警校制服的實習警察。一車一車載來的年輕面孔,其實他們也不曉得自己為何而來,更不曉得事情的始末,只知道這些都是「上級交辦事項」。事實上身為抗議者,根 本沒有辦法碰觸到真的該為其抗議事件負責任的人。因此當前街頭抗爭最大的荒謬性在於,在現場衝突的雙方並不是真正敵對的雙方,甚至執法的警察制服一脫,可能其實處境與抗爭者相距並不甚遠。但,任雙方如何激烈的衝突對抗,事實上也都無法碰觸到真正的加害者。然而這加害者是誰呢?是國家?是資本主義?還是包括你我的共犯結構呢?
「絕對反對學校學費不當提高!」進行一人示威的女學生。
如果熟知韓國抗爭運動之人,便知道韓國的運動文化發展至今,其抗議運動的形式早已經不再只有激情的衝突與火爆的場面。往往取而代之的是種自發性的、集體文化展現的抗議形式,抗議議題也不見得一定是跟生存權有關(例如學生自主抗議早自習以及以英語教學 英文課),抗議串連的方式也跟網際網路有很大的關聯性。但對於這些抗議文化的變化,導演一點都未曾(可能也有意的不想)去關注到,因此我們無法將本片視為韓國抗爭運動演進史的紀錄片。
一直到最後,其實文導演仍舊為著自己的不能行動而感到羞愧之意。在影片的最後的某一小片段,有個抗爭者身上披著瓦楞紙做的抗議標語,上面 寫著“생각대로 살지 않으면 사는 대로 생각하게 된다.”(「不依照思考來生活的話,就會變成因著生活來思考。」)或許也反應著導演所想表達的意念。只是,面對國家暴力,如果我們不想要做些什麼的話,那麼我們能做的也只有在不違反既有規訓之下,各自尋找能滿足自己的小生活。但僅是這麼做的話,若有一天,那小小的空間變成像龍山再開區時,我們能怎麼辦?我們又該怎麼辦呢?